我以前在半意识半潜意识中有一种从没明确说出的看法，即认为只要怪模怪样的人都能画好画，至少说人不能长得太端正，因为画如其人，人长得怪或有点特殊，画才怪，才特殊。怪，才有点味道。像凡·高，像八大山人，人的长相都有点特殊，都不算漂亮，却都有点味道。凡·高有自画像在，八大山人有他的好友黄安平为他画的像在，人长得都不太端正。像清代“四王”，从其画像看来，都十分端正，他们的画也十分端正，十分正统，画也好，功力也很深，就是味道不足。所以，除了皇家之外，大多不喜爱他们的画。当代几位女油画家画得好的，人长得都不太漂亮，甚至不太端正，当然都有点味道。我曾打算以此为题写一篇论文，但看了徐福厚之后，突然改变了我的看法。徐福厚长得很端正，甚至颇威严，但画得却十分好，也十分有味道。后来又想了好久，我原来的半意识中的看法，仍有一部分是正确的。徐福厚不仅人端正，且一脸厚道样，和他交谈，发现他为人也厚道。所以，他的画虽不怪，他就是怪味不足，但却十分端正，十分厚道，厚且重，严而威。这是他的油画的特色。本来，中国传统是反对怪的，《论语》上有“子不言：怪，力，乱，神。”凡是怪的东西皆在不言中，也就是不入品评之列。所以，古代的绘画，不论是西方的油画，抑是中国的绘画，都是十分正规，端庄的。中国五代、宋代有一批怪诞的绘画，人物形象怪，笔墨疯狂。批评家都群起而攻之，谓之“粗恶无古法，诚非雅玩”。这批画在国内无人问津，大多流入日本，明代之后才被人重视。明代之后，尤其是现当代，世人喜怪，是有社会根源的。大概和社会不正常、不正规有关。人们对正宗、正统的人和事都反感，对反正统的人和事便支持和推崇。所以，凡是“怪”的人和事都会得到人们的好感。“怪”的艺术也得了社会的承认和好感。像李鸿章慈禧太后和很多正统的帝王遭到人们的反对，但岳飞、海瑞、于谦、翁同，这些正统人物，人们也是喜欢的。绘画中怪诞的人和艺术，人们喜欢，如八大山人，“扬州八怪”等人和作品；正规的人和艺术如恽南田、弘仁等，人们也是喜欢的。但是，怪诞过分的人和艺术，大多数人是很反感的。在现在，怪诞的、反传统、反正宗的人和艺术触目可见，一时形成时髦，正派、正规的人和艺术，如果能得到人们的喜爱，尤为不易。徐福厚的油画艺术便是其中之一。

　　徐福厚的油画，他自己总结有“形成·蜕变·重构”三个阶段。在“形成”阶段，他采用了古典油画的技法，他说：“……选择了具有象征意义的人和环境，为使画面出现抽象广义的，甚至是哲学意义上的人、人与人、人与自然，甚至人与历史的关系，我采用了一系列归纳、概括手段，甚至形象的选择和塑造，努力使其具有形而上色彩，使其接近我认为具有古典精神的理想。”但徐福厚的“古典精神”和古典风格并不完全相同。他的画中显然有古典精神，但风格却有很大的区别。他并没有完全重复古人。有人说他早期的画好，尤如“房子，虽然豪华，却是租来的”。我看并不尽然，即使是“租来的”也经过“租赁者”的“改装”，有了自己的意见了。

　　我倒很喜爱他第二阶段“蜕变”的作品。达尔文学说是反对“突变”的，认为生物的“突变”是不可能的，倘有“突变”却是怪胎，也是不能存在的。徐福厚“蜕变”的作品，摆脱了对古典油画语言的依赖，在具象的原则上，加强色块之间的穿插、渗透，加强深重色块、色斑、团块的运用。他的画和古典风格大异，也和今人的油画大异，有强烈的个人风格，厚重、雄浑、苍茫。

　　第三阶段是“重构”。徐福厚仍不满意他的“蜕变”阶段的画，他要纯粹的个人风格，他想起了中国的传统。西方绘画和西方的社会一样，以人为中心，中国的绘画和中国的社会一样，以社会为中心，山水画上有天，下有地，当中有山和水，有村庄舟车人物，就是一个社会的体现。所以，中国画“山水居首”，徐福厚在山水画中找到了黄宾虹，黄宾虹已把山水化为精神的符号。黄宾虹借山水为载体，以笔墨抒发自己的情怀，表现自己的精神。所以，黄宾虹的山水画是真正的高雅艺术。同样的，徐福厚也不会完全重复黄宾虹，他化解了黄宾虹的精神，同时又加入了西方绘画的抽象结构在内。他重构的艺术完成了，既不具象，也不抽象，既具象又抽象，体涉古今，意赅中西，有鲜明的时代特色、民族特色和个人特色。

　　我虽然喜爱徐福厚“蜕变”阶段的绘画，但就艺术的贡献而言，他的“重构”阶段的画，意义更大。在国际油画史上，他的作品是独到的一家，纯粹的一家。但他不是为了迎合世俗，不去取悦观众，更不为了市场，他只是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和理想，忠实于艺术。

　　他的画没有时尚的前卫派那种怪诞，也没有市场喜爱的那种艳媚，也不属于什么流派。但却一直体现出崇高、深沉和大气。

　　徐福厚还是一位诗人，他是新诗队伍中的高手。中国传统水墨画家能写旧体诗的很多，而且传统的文人画家必须先会写诗，但学西画的画家中，新诗写得好就少之又少了。在此之前只有一位李金发，李在法国留学时学的是雕塑，但在法国时就迷上了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、魏尔伦与玛拉美的诗。于是在专攻雕塑的空隙时间，他写新诗。李金发回国后一直从事雕塑专业工作，但他在新诗领域内的地位却超过了他在雕塑界的地位。我也希望徐福厚多写一些新诗，但希望他的诗和画结合起来，诗中有油画，油画中有新诗。

陈传席

江苏睢宁人，中国人民大学责任教授、文学博士、博导，美国堪萨斯大学研究员